迎合中國政府提出的智能制造發展戰略,機器人產業園從珠三角、長三角一直蔓延到了內陸縣城。熱潮之下,難掩現實的殘酷與粗放式發展所帶來的種種弊端。
才到天津工作不到半個月,30歲的電子設備調試工吳金海就跑去告訴他的主管,“我想走了。”8月中旬,吳金海拖著箱子離開了工作兩年多的北京,跟隨他所在的工廠一起搬遷到了天津市武清區。搭乘城際列車,武清距離北京僅二十多分鐘時間,但對吳金海來說已是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北京有很多不好,但起碼交通、生活方便。到了這里(指武清),對比太鮮明了。”吳金海說。9月15日,界面新聞記者來到位于武清郊區的天津機器人產業園,寬闊的馬路上基本看不見車輛,超市、醫院、小區、餐飲街道也難匿蹤跡。“這里只有兩條公交線路,至少半小時一趟。”吳金海說。
吳金海供職于北京賽佰特科技有限公司(下稱賽佰特),主要生產碼垛機器人,公司原本在北京,但如今被天津機器人產業園吸引過去。
賽佰特生產主管姜紹華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吳金海并不是唯一一個想離開的員工。廠里總共20多個工人,已經有五六個員工跟他表達了這個想法,有的人甚至說“年底前肯定走”。不過礙于情面,并沒有馬上走。“這里確實也缺人,就在這里先做著”,他們便“友情留下”了。
9月15日,賽佰特在天津機器人產業園的新工廠,六臺碼垛機器人正在接受出廠前的調試檢驗。攝影:熊少翀 在國內眾多新建的機器人產業園中,天津并不是個例。成都機器人產業園所在的天府新區尚處于大規模基礎建設之中,在2016年年中才能供給工業用電,“水電氣、交通是目前園區建設的一個難題。”成都市天府新區成都管委會經濟發展局企業事務負責人孟慶明對界面新聞記者說。
天津機器人產業園招商部部長王武亮告訴界面新聞記者,由傳統工業園區改造的機器人產業園便沒有這個問題。但目前大部分機器人產業園都是新批、新建,周邊基礎配套設施遠沒有跟上,“很多大企業看到這種荒涼的景象都不愿意過來,這也是產業園在招商過程中最頭疼的問題。”他說。
搬廠就是搬工程師等技術人員,他們的生活條件得有起碼的保障。”王武亮說。搬進偏僻的產業園也并非一無是處。賽佰特的“工頭”周偉半開玩笑地說:“起碼是個讓人安心學點東西的地方。”而對于企業,最明顯的好處就是能夠獲得寬敞的廠房。賽佰特在天津機器人產業園的占地達1.2萬平方米,相比北京800平方米的廠房有著天壤之別。
政策優惠也是企業最關心的。姜紹華說,北京寸土寸金,廠房租金每月至少得60-90元每平方米,天津機器人產業園的租金只有20元每平方米,“進駐企業前兩年租金全免,”姜紹華說,賽佰特在房租上省了576萬元。
沈陽新松機器人自動化股份有限公司高端裝備與3D打印技術事業部總經理劉長勇亦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新松進駐山東青島機器人產業園時,也是看中了園區提供的廠房、土地優惠。
此外,青島機器人產業園還引進了一批零部件、軟件公司等配套廠商,“做得有模有樣,比較實在,不像國內其他產業園,都是虛的。”劉長勇說。提供一定周期的免費廠房、以優惠價變賣土地供企業自建廠房,是國內機器人產業園吸引企業進駐的通行做法。有些產業園還會幫助企業獲得融資渠道,對引進的外地人才提供不同程度的住房補貼等。真正能給企業提供資金扶持的是當地政府,但由于各地財政情況不一,南方城市,尤其是沿海省份地區的資金扶持力度要大于北方城市。
天津自2014年開始,設立智能機器人科技重大專項,主要扶持在天津本地注冊成立的機器人公司,包括柔性智能裝配、高速搬運機器人等工業機器人,智能兩輪車移動、網絡機器人等服務機器人,以及水下、反恐排爆機器人等特種機器人。根據項目的不同,有50萬-200萬元不等的項目補助。深圳則在2014-2020年,每年從市財政中撥款5億元,補助機器人、可穿戴設備和智能裝備產業。企業可申請產業發展專項資金的直接資助,單一項目的最高資助上限是500萬元,也可申請股權資助或貸款貼息,單一項目的資助上限是1500萬元。“除了提供各種優惠,企業進駐產業園,對企業品牌的宣傳推廣也是有幫助的,”王武亮說,機器人產業園會舉辦行業論壇,是機器人企業的宣傳展示平臺。今年6月9日,天津機器人產業園組織舉辦了第二屆中國機器人峰會。不過,王武亮指出,隨著機器人行業的火熱,近年動輒冠以“世界機器人峰會”、“國際機器人展覽會”的活動越來越多,但真正有分量、有水平的峰會卻不多。
都想做老大
2014年6月10日,機器人產業在中國迎來了發展史上最為“閃耀”的一刻。中國國家主席習近平在兩院院士大會上表示,機器人是“制造業皇冠頂端的明珠”,其研發、制造、應用是衡量一個國家科技創新和高端制造業水平的重要標志。很快,這顆“明珠”的標簽便充斥在各大媒體,也成為各地積極推進機器人產業項目的動力源泉。
2014年年初,中國政府相關部委開始著手鼓勵機器人行業發展。工信部發布了《關于推進工業機器人產業發展的指導意見》,明確提出要培育3-5家具有國際競爭力的龍頭企業,8-10個配套產業集群,高端產品市場占有率提高到45%以上。今年5月8日,國務院正式印發了《中國制造2025》。這也是中國實施制造強國戰略第一個十年的行動綱領,其中將“高檔數控機床和機器人”作為大力推動的重點領域之一。受到政策利好鼓動,機器人產業迅速成為最大熱門,產業園遍地開花。據界面新聞記者不完全統計,中國目前已有三十多家機器人產業園(在建、籌建),相當于平均每個省份有超過一家工業機器人產業園,江蘇、廣東、遼寧、河北等地有3家以上。
這些大小不一的機器人產業園,不約而同的將“最大”作為追求目標。哈爾濱和青島表示,要建設“北方最大的機器人產業園”,撫順表示要建成“國內最大”,洛陽則準備建成“中原地區最大”。
產值規模是“最大”的體現之一。某些僅入駐兩三家本土企業的機器人產業園區宣稱,產值規模在幾十億元、上百億元不等。“這些產值都是虛的,”王武亮說,“天津做得算好的,但工業機器人的產值也就是兩三千萬元,那些還沒建成投產、沒有引進企業的產業園,哪里來的這么大產值?”
“天津是京津冀地區做得最好的。”王武亮在接受界面新聞記者采訪時稱,天津機器人產業園從2013年開始籌建,規劃用地約100萬平方米,目前已有賽佰特、天瑞博、納恩博等21家企業進駐,大部分涉足工業機器人。這些企業以京津企業為主,今年初引進了韓國的都林機器人,也是園區內唯一一家外企。位于上海市寶山區的上海機器人產業園,于2012年掛牌,前身是顧村工業區。界面新聞記者走訪時發現,如果不是園區入口一座四五米高、寫有“上海機器人產業園”字樣的藍色雕塑提醒,很少有人會意識到這里是中國最大的機器人產業園。沿著園區主干道富聯路走進125個足球場大的園區,道路兩邊多是些與機器人并無太大關聯的公司,航空、機械、化工,這些是在顧村工業區早期開發入駐的企業。該產業園希望通過打造機器人上下游產業鏈,改變園區內雜亂的產業格局。目前,機器人“四大家族”(瑞士ABB、日本發那科、日本安川、德國庫卡)均已在上海投建了生產基地。發那科在上海機器人產業園內擁有占地6萬平方米的廠房,外墻噴涂著標志性的黃色,是整座產業園最現代化的建筑。
劉長勇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遼寧沈陽新松渾南智慧產業園算是“中國規模最大、產品線最齊全的機器人產業園”,占地25萬平方米,產品包括智能裝備、潔凈機器人、移動機器人、軍工機器人等。目前已有三個廠房投入使用,但研發中心內部還在裝修。不過,沈陽機器人產業園并不對外招商,僅僅作為新松的新廠址。新松是業內公認的中國最大的機器人企業,在2000年創立,以被譽為“中國機器人之父”的中國工程院院士蔣新松的名字命名。2009年,新松登陸深圳市證券交易所創業板,成為中國機器人第一股。
概念產業園
記者發現,國內很多機器人產業園只是當地政府提出的概念,并不存在真實的園區。在OFweek工控網梳理的“十大工業機器人產業園”名單中,河北唐山機器人產業園亦在其列。唐山市國家高新區科技局處長裴利云則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唐山并沒有規劃機器人產業園區,暫時也沒有這個打算,“政府覺得這些機器人企業所分布的產業領域相對分散,沒必要強行把他們聚集在一起。”裴利云介紹說,目前唐山主要有幾家本土自動化企業,包括唐山松下(日本松下與唐山開元的合資企業)、開元等。唐山并沒有引進外地機器人企業,因為“招商困難”,裴利云說。唐山的投資環境不好,缺乏人才,政府層面也沒有出臺機器人產業相關的扶持政策,對外地企業,尤其是國外企業沒有吸引力。“就連松下、開元這兩家本土企業也差點被其他地方挖去落戶了。”裴利云透露說。王武亮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天津也不止武清一家,據其所知,在濱海、北辰區還有兩個機器人產業園,“也都只是概念,沒有園區,”他說,“臨港區也要新建一個。”
安徽省蕪湖機器人產業園也在前述“十大產業園”榜單中。據《安徽日報》報道,該產業園規劃5000畝(約合333萬平方米)作為園區用地,總投資26.3億元,6個重點項目已于2013年年底集中開工,涉及工業機器人整機項目及伺服電機、驅動控制系統、精密減速機等配套的核心零部件項目。進駐企業包括埃夫特、瑞祥工業、陀曼精機等。但王武亮卻告訴界面新聞記者,蕪湖目前并不存在這樣的園區。截至發稿,界面新聞記者未能聯系到蕪湖機器人產業園。
遭遇尷尬的還有成都。去年12月,四川省機器人產業聯盟宣布,和成都市天府新區達成合作意向,計劃2016年在天府新區打造四川省機器人產業園。將集合四川省機器人研究所、設計和研發企業、機械加工生產制造企業及高校,構建一條機器人設計、研發、生產、銷售的完整產業鏈。
9月21日,成都市天府新區成都管委會經濟發展局企業事務負責人孟慶明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在天府新區起步區(錦江生態帶、中央商務區、成都科學城)的一期工程中,確實規劃了一個區域用于機器人產業的發展。
不過,界面新聞記者向天府新區規劃建設局、投資服務局、科技與宣傳局相關負責人求證時,得到的回復是,并沒有命名為機器人產業園的區域,原先規劃用地已被命名為“創新轉化園”。
“成都已經不提機器人產業園了,”孟慶明解釋稱,“之前是在機器人行業熱潮下提出的,但經過進一步的研究論證,我們認為機器人產業園的范圍太小了,單一的產業園發展局限了天府新區智能制造的定位。”他說。不過,天府新區仍將以機器人產業作為重點部分,涵蓋大數據、3D打印、軟件開發、芯片研發等多個行業領域。
縣城的產業園
在國內機器人產業園建設大潮中,不僅有上海、深圳這樣的一線城市,還有一些縣也在積極參與。江西省政府網站今年4月29日發布的一則消息顯示,九江市星子縣總投資10億元的機器人產業園項目開工建設。預計項目一期12月底前可竣工投產。該產業園的投資方為深圳市棕櫚樹智能機器人有限公司(下稱棕櫚樹)。界面新聞記者通過全國企業信用信息公示系統檢索發現,這家沒有公司網站的企業,已被深圳市羅湖市場監督管理局列入“經營異常名錄”,原因是“通過登記的住所或經營場所無法取得聯系”以及“未按時提交2014年度報告”。棕櫚樹在上述系統中的登記信息顯示,成立于2012年2月,法定代表人黃子春,注冊資金100萬元,經營范圍是智能機器人、智能玩具的技術開發、設計與銷售,智能網絡控制系統設備、計算機軟硬件及網絡設備的技術開發、銷售等。負責該項目前期土地施工的星子縣鄱湖高新區辦公室主任李潤金告訴界面新聞記者,項目前期施工已經完畢,但目前進展到哪一步,以及該項目是否還在繼續,“并不清楚”。
界面新聞記者電話采訪了負責該項目招商的星子縣水利局局長左建峰(音),詢問棕櫚樹為何選擇星子縣作為機器人產業園投資地,左建峰稱自己“剛調到這個崗位”,具體招商未經其手。
在縣里建機器人產業園的,還有河北省廊坊市的固安縣和香河縣。這兩處產業園均由華夏幸福基業股份有限公司(下稱華夏幸福,600340.SH)投資興建。
官網顯示,香河機器人產業園規劃面積646畝。園區主要發展機器人研發、零部件、本體、生產線集成等環節,為涉及各環節的機器人企業提供研發、生產、辦公載體。
華夏幸福成立于1998年,官網介紹為產業新城運營商,在中國投建了120個主題產業園。4月18日,華夏幸福發布公告稱,已專門成立華夏幸福(香河)機器人產業投資管理有限公司,注冊資金10億元。河北新聞網在今年1月報道稱,香河機器人產業園預計9月竣工。建成后,年可實現銷售收入18億元,利潤3億元。9月21日,界面新聞記者致電園區所在的香河縣安平鎮開發區辦公室工作人員,對方稱該項目“尚未建成投產”,園區已與北京航空航天大學智能技術和機器人工程研究中心(ITR),及北京世界互通科技有限公司等三家公司簽約。在華夏幸福的注冊地固安縣,華夏幸福也投建了機器人產業園。9月13日,在固安縣舉辦的“京津冀經濟圈機器人產業園頂層設計專家研討會”上,華夏幸福產業發展集團區域產業發展策略中心總經理秦文才稱,“華夏幸福作為一家民營企業發展產業,是以PPP模式建設產業新城實現的。”PPP,即公私合作模式,是公共基礎設施中的一種項目融資模式,該模式鼓勵私營企業、民營資本與政府進行合作。盡管企業對于項目投資有自己的考慮,但劉長勇依然表示不理解。“機器人產業不是隨便可以做起來的,”他說,“很多地方完全不考慮自身條件,不研究應用市場有多大,既沒有一定素質的從事人員,也沒有相關的配套技術,盲目跟風,錢花得太浪費。”
他還告訴界面新聞記者,近期還有縣級政府在聯系新松,希望新松能夠入駐當地的產業園。
開花難結果如今,中國已有500多家機器人企業。“全國都處于一種失控狀態。”劉長勇說。各地在建、籌建的產業園,不約而同地在為入駐企業“畫餅”。“整個園區預計要在2020年才能出成果。”成都市天府新區成都管委會經濟發展局孟慶明告訴界面新聞記者。
更關鍵的是,就算各大產業園旗下的機器人公司有產品推向市場,市場能否埋單?
與國外機器人產品相比,中國產品幾無競爭力可言。賽佰特生產主管姜紹華告訴界面新聞記者,在國內品牌中,賽佰特在碼垛機器人市場能夠拿到約六成的份額,“如果把國外品牌算進來,最多只占兩成”。
9月15日,賽佰特在天津機器人產業園的新工廠,六臺碼垛機器人正在接受出廠前的調試檢驗。攝影:熊少翀 國際機器人及智能裝備產業聯盟、亞洲制造業協會首席執行官羅軍此前對界面新聞記者表示,目前國內的機器人公司不具規模,沒有市場競爭力,關鍵零部件靠進口,普遍做的是生產加工基地,“產品層級不高,依然是清一色的傳統機器臂和機器手”。
“訂單主要是被日本企業搶走了。”姜紹華說,雖然賽佰特的產品售價僅為日本產品的60%-70%,但客戶不信任國產產品,擔心產品頻繁故障,要支付高昂的維修費,而且還耽誤工期。
國際機器人聯盟的一份報告亦顯示,在中國工業機器人保有量中,5臺中有4臺來自國外廠商,主要來自日本、北美和歐洲。
2014年,中國共消費工業機器人5.6萬臺,同比猛增54%,蟬聯全球最大機器人消費國。然而,其中進口4萬臺,國產不到三成。
中國企業的最大短板在于缺乏自主知識產權的核心技術。工信部賽迪研究院工業科技與知識產權研究所副所長張義忠統計發現,日本在工業機器人領域約有2.2萬件專利申請量,遙遙領先于其他國家和地區,中國為5917件,不僅數量少,而且技術門檻相對較低。
以減速器為例,中國申請人申請的專利僅26件,而有效專利只有13件,發明專利更是僅有2件;相比之下,國外申請人在華申請了專利47件,其中有效的26件全部是發明專利。
“中國企業申請的專利都不屬于核心技術。”張義忠說。
正因為如此,中國在減速器、伺服電機等核心零部件只能嚴重依賴國外,成本高,讓中國與國外產品的售價很難拉開差距。目前,中國機器人企業絕大多數都只做系統集成,較少涉及機器人本體制造。
中國政府已經意識到了這一問題。《中國制造2025》特別指出,要“突破機器人本體、減速器、伺服電機、控制器等關鍵零部件及系統集成設計制造等技術瓶頸”。但亦有業內人士提出,在關鍵零部件上追趕國外,并不是關鍵所在。羅軍認為,機器人產業也在不斷轉型升級,“等中國的關鍵零部件趕上了國外水平,技術進步又會使關鍵零部件變成白菜價,美日等國又搶占了新一輪產業發展的先機,中國只能再次追趕。”羅軍建議,中國應該更多地做前瞻性、戰略性、創新性的工作,在智能機器人的方向上針對未來即將出現的新需求提早布局,而不是再走“世界工廠”的老路子。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多位業內人士告訴界面新聞記者,機器人產業發展大方向確實需要鼓勵,但如今“粗放式”、“大躍進”、“一窩蜂”的發展方式極不合理,不僅造成資源嚴重浪費,拖累行業發展,而且使得國內低端產品充斥,對國產品牌的打造有害無益。(來源:界面)